第196章
  他胸前伤口血流汩汩,片刻时间,竟染得身子犹如血里捞出来一样,仿佛才从战场归来。
  二十年前,他每每从战场归来,也伤得这么重。鲜血淋漓。
  那时候,她没有见惯他受那么重的伤,每次害怕得要晕过去。
  他就说,别担心,死不了的,只是皮肉伤得厉害了。
  她于是一面小心地别开目光,一面给他仔细地给他包扎。
  他说,她的手法温柔得像他娘亲。
  他娘亲也给他这么包扎过么?
  他沉默了,便岔开话题。
  那时候她还很为他担心,也不知到底是担心他会死在战场上,她从此没有了依附,还是单纯地担心这个十几岁的少年郎,受伤时会不会很疼很疼。可他是打落牙和血吞的个性,起初,哪怕在她的面前,不曾喊过一声疼,甚至觉得她每次要这么问他很烦人。
  所以她想,他是不怕疼的。
  至于现在,他已不是二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,他是孤坐帝位二十年的冷峻帝王。
  那时候不疼,现在难道就会疼么?
  ——那时候不曾爱上她,现在难道就会爱她么?
  悔恨罢了。
  陪了他四年,便是一个用惯了的杯子打碎了,也得有些心疼,何况一个大活人。
  除了悔恨,还有什么吗?没有她,照旧活得好好的,没病没灾,平安顺遂,坐拥偌大江山,万人之上,恐怕连午夜梦回的时候,都梦不到她罢。
  稚陵别开脸,冷笑了一声,说道:“陛下,我这些问题的答案,你我都心知肚明。你何必演戏骗我。是因为我,对你来说,又有什么可利用之处了么?”
  她强迫自己冷静镇定下来,不要再因为从前旧事再伤什么情,再有什么心绪的起伏,过了这么多年,前尘往事,前生的她早已变成了黄土坡上的一抔黄土才对,这些事情,执着本没有什么意义。
  可没有想到,那些事,却仿佛是昨日发生一样历历在目。
  她忽然也觉得脸上冰凉。抬手一抚,满手心的水泽,竟不知何时,已经泪流满面了。
  即墨浔费力揩了一把唇边血渍,摇头,微弱的声息还在否认:“不是,不是的,……”
  稚陵看着他从来是运筹帷幄之中,今日却这样狼狈。时隔这样多年,几千个日日夜夜,他已非二十年前那个锐气不可当的少年。他容颜依然俊朗,轮廓却益发锋利,连同他的目光,似乎也更幽深不可捉摸了。
  没想到他会有今日这样可怜可恨的模样。
  即墨浔目光如雾,嗓音断断续续的,却强撑着同身侧的少年说道:“煌儿,你先出去……爹爹有话,单独跟你娘说。”
  即墨煌的神情却也陷在无比的震惊和惊惶里,甚至有几分动摇不定的疑惑。
  刚刚娘亲她问的问题,每一个问题,他都从没有想过。
  难道……娘亲不是因病身亡的么?
  难道娘亲生前,和爹爹他的感情没有那么好么?
  难道还有什么,他根本也不知的真相么?
  他的脑子一嗡,一片空白,几乎没法思考。
  他诚然没有想到他的一片心意,期盼娘亲能记得从前恩爱的时光,会演变成现在这个僵局。
  ——因他从没有想过,他爹爹和娘亲之间,不仅仅是爱,更有着复杂难解的恨。
  他的脚步滞了一滞,泪眼朦胧地抬头看着面前亭亭伫立着的女子,声音凄冷地唤了一声:“娘亲。”
  稚陵却没有应他,目光幽幽的,仍然落在即墨浔的脸上:“陛下让他出去做什么,是怕他知道真相么?”她顿了顿,不无嘲讽地续道,“怕他知道,若他娘亲没有死,一辈子就做个‘贤妃’做到头了,要看着他父亲娶别的女人为妻?是怕他知道,若他娘亲没有死,他父亲会妻妾成群儿女绕膝,这皇太子的位置哪里轮得到他?还是怕他知道,他父亲和他娘亲从没什么夫妻之情,只有君臣之分?他幻想的全是假的?”
  即墨煌呆在原地:“什、什么……”
  “煌儿,出去。”即墨浔眉头拧了起来,强势命令下,即墨煌终于松开了扶着他的手,踉跄着起身,缓缓地后退了好几步,最后神情变幻地退出去,并关严了殿门。
  夜凉如水,殿门一关上,似乎风声便被隔在了门外。寝殿里忽然静了下来,连他的沉重呼吸声,也格外清晰。
  他仰着漆黑的眼睛,眼睛里泛着水光,声音很轻很轻,大抵是伤口崩裂,疼得没有一点多余的力气了。
  “稚陵……你是这样想的?……稚陵。这么多年,我都好后悔,好后悔。”他嗓音低沉,恍若一把随风散了的沙。稚陵只见即墨浔微微垂下眼睫,长睫覆下的阴影似乎颤了一颤,说这句话,仿佛耗尽了他积攒的力气,所以不得不停下来,重重喘息着。
  他既想抬头看她,又唯恐看到她冷漠的神色,像一把无形的刀,剜他的心口,比此时此刻还要疼上百倍千倍。
  稚陵见他这般,便当他伤口太疼了,疼得他没有丝毫的力气,以至于连说话也费劲。这伤口,她今春在西园的水滨也看到过一次。鬼知道他是打哪儿受的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