番外:寒灯纸上
  “我幼时习不了武,就常在这里头看书。好多书都被我翻得起卷了,不过虽看了那么多世事风物的闲书,也始终不如下山走这一遭。”
  殷晴指着前头藏书阁,上回燕归来去匆匆,她心中遗憾,打定主意这次要带他好好看看自己长大的地方。
  便拉着燕归从山前逛至山头,昆仑少有外客到访,众弟子对着这个突如其来的人很是好奇,频频打量燕归,一步叁回头,不时还交头接耳,也不知说了些什么,再朝殷晴点个头,挤眉弄眼的,嘴巴上的笑就没合拢过。
  殷晴几欲羞死过去,从前在山下走哪被燕归牵着还好,这满山遍野都是熟人,望着师兄师姐投来了然又揶揄的目光,再被燕归牵着走,脸庞都烫得烧起了。
  偏生的罪魁祸首毫无自觉,他倒是冰雕的人,面上无一丝表情,手也冻人得很,那几根手指头跟藤蔓似的,紧紧缠着她不肯放,生怕一松走她就要长翅膀飞了般。
  她将手往回一扯,燕归眉毛就一翘,嘴巴一撇,不高兴了,又一把给她拽回来。
  好像就是故意如此,让昆仑上上下下,所有见过他的人都晓得,殷晴是他燕归的。
  真是个无赖的幼稚鬼!幼稚的要死!
  殷晴带着燕归,绕着昆仑山走走停停,自山崖松林,冼锋寒涧,看山光水色,小泉叮咚,另有梅园华亭,暗香通幽,一来一回,天色就压了下来,昆仑日头落得早,未见得时辰晚,半边天就晕上了幽幽花青蓝。
  在日落时分,殷晴拉着燕归行往一断崖处,燕归这回来昆仑,总有些奇怪,披着个赤狐大氅,倒是比她从前还怕冷,走路也慢吞吞,殷晴一个劲叫他走快些快些,昆仑落日时候紧,没一会儿就没入山腰了。
  此山是昆仑山的最高峰,或因地势凶险,人迹罕至。殷晴与燕归寻了块干净石头,将上头的雪扫尽,殷晴望着西沉红日,云霞飘在远天里,千山落成一道枫。
  “在这儿能看见昆仑最美的日落。”殷晴将脸迎在万丈霞光里,歪头对他说:“我小时候常一个人来这里。”
  燕归蹙眉:“为何一人?你不是那么受欢迎,方才一路走来,人人见你都要回头。”
  有人打翻了醋罐子,酸味窜上了天,殷晴噗嗤一下笑出声,这人好没自觉,那些人明明在看——
  “他们是在看你。”殷晴才不准他倒打一耙。难怪这人一直没个笑,原来早就憋着生闷气了。
  燕归冷笑,却是不信:“看我做甚?”
  殷晴心情大好,也不吝啬话,她笑得眼弯弯,托腮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燕归,极认真地说:“不恕生得好看呀。眼好看,鼻好看,唇也好看,哪哪都好看——”
  一面说,一面用手抚上少年脸庞,说到哪儿,指腹就跑到哪儿,从修长的眼,挺直的鼻,末了再到紧抿的唇,直摸得他面颊都落了道霞光,满堂红。
  燕归别扭地哼一声,抓住她作乱的手,揣在怀里,唇角翘的老高,嘴巴上还是不饶人:“巧言令色,少卖乖。”
  夕阳映照着漫山白雪,绯绯如少年人羞红的面庞。
  殷晴接着方才的话说道:“不是没人愿意陪我来,师姐师兄们都很关照我,只是落日时大家都还在剑术课上,有时候,大家有更重要的事要做。”
  “猗猗。”燕归忽然低声唤她。
  殷晴回眸,见少年正盯着她,眉宇寸寸柔和,眼睛一眨不眨:“我不一样。在我这里,你才是首位。”
  “于我而言,无人无事比你更重要。”
  “你最最重要。”如同他曾经与她说过千万次的话:“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去,但是,不准你再丢下我!”
  听着他几乎是切齿咬出的最后一句话,殷晴心头怦怦不止,笑着想说声“好”,又看向燕归近在咫尺的脸,忽生了一念,她抓住少年的衣襟,仰脸亲了上去,两片桃花瓣儿妆成的唇轻呼呼地贴上他,再从满山岗的风中捎来一段美人香。
  燕归瞳仁震颤,她温热的呼吸拂来,他便醉倒在这山风里,神魂不知飞向了何处,然而少女的唇只轻轻触了下,就要飘然离去。他怎会允,抬手扣住殷晴的头,用力地加深这个吻,舌尖撬开她的唇齿,不许她逃。
  好一会儿,才意犹未尽地放开她,又不甘地说:“你还没答应我。”
  殷晴觉得他这幅又是哀怨,又是期待她回答的样子煞是可爱,不由拉长了调子,装傻充愣,捧腹笑着:“你方才说了什么,我怎么没听清。”
  “殷晴!”他重重叫她,一下将她压在怀里,恶狠狠地再次堵上她的唇瓣,直亲得她支支吾吾,喘不上来气才堪堪罢休,凶巴巴地说:“不准你离开我了。”
  山头风很大,两人的头发被风绞作一团,在他们身后,金轮垂坠,燕归与殷晴并肩坐着,两道身影落在余晖里,绵长地依偎在一起,彼此十指相扣,轻吻絮语黄昏后。
  天彻底阴成了浓墨色,殷晴带着燕归去见了师尊,而后再是兄长。
  师尊处殷晴早早就说了叁箩筐好话,开阳还是那幅笑眯眯捋胡模样,与不拘小节的笑不同,他目光十分锐利,未听燕归多言,只端量着他稍白的面色,探指扣上他的脉搏,随及展眉,大笑一句:“好小子,有胆量。”
  他忽低了声量,暗自揣问:“蛊门小儿,若我等不允你与猗猗,你此举,不怕功亏一篑?”
  燕归握着殷晴的手微有颤抖,这话殷晴听得莫名其妙,却敏锐地觉察出,从来不可一世的少年这回并非稳操胜券,他甚至飘忽地先望了殷晴一眼,才假作镇定地答:“我与猗猗两情相悦,望您成全。”
  “也罢,也罢。老夫这把年岁了,也该乐成人美了。”开阳叹息,言尽于此,未再多加盘察,便挥手放两人离去。
  殷晴总觉此事不对,她觉得燕归好像在瞒着他什么,连声追问,那晚他是不是当真来过,寒毒是不是他解的,用了何种法子?
  燕归闭口不言,甚至她以不理他威胁,也撬不开他的嘴。
  他一个字也不愿意说,只是听得殷晴那句“你不告诉我,我就不与你走了——”
  燕归蓦地停下脚步,将她的手越握越紧,捏得她生疼,他面色愈发苍白,黑黝黝的眼直勾勾地望着殷晴,冷硬地叫她名字:“殷晴。”
  他的目光有些骇人,殷晴再是好奇,也不好强问,不由得败下阵来,气势渐弱,怃然丧气道:“我胡说八道的……”
  殷晴走在前头,在青石板路上蹦蹦跳跳,对燕归说着从前她就在这儿被冰滑倒,摔了个狗啃泥,后来兄长就从山下拉了许多青石板上来,这条路上的青石板,每一块都是殷彧替她铺的。
  她说,以前兄长与她都不大时,也会与她一道走过这条青石小径,饭后消食。只是后来兄长得了易水寒,被整个师门寄予厚望,他变得越加忙碌了,晨兴夜寐地练剑,真的很辛苦。
  “但我知道兄长是极优秀的,顶顶好的人。我总是怕他顾虑我,误他行事,便与他说,我会在山上乖乖地等兄长回来。但我对他撒谎了,你看,我偷偷跑下山这么久,可兄长从来都没有怪罪过我,反而怨自己没有保护好我,他还为了我,独自去令丘火山里采药。”
  “所以不恕,我总要回来一躺的。我想要我们两个,都得到家人的祝愿。”
  她与燕归絮絮叨叨,说起与殷彧在山上时的趣事,说与汀兰相邀习剑,说儿时一道跳梅花桩的弟子里头,她是跳的最好的那个,又远又准。怕他不信,还在青石板上来回跳给他看,然后稍扬一扬下巴,眉飞色舞地笑:“我小时候可厉害了!”
  燕归以前总是厌烦殷晴提及旁人多于他,总是希望殷晴能如他般,满心满眼都向着他。
  然而今日,她在前头说着,他却听不烦了。
  她好似要将他未曾经历过的,未见过的,她从前与昆仑一草一木的所有故事都说与他听。
  关于猗猗那些他不曾得见的岁月,他不想错过。
  二人说着,就到了殷彧之处。
  殷彧等两人许久,他坚持要与燕归独谈,殷晴百求无果,只得小声叮嘱燕归:“我兄长人极好,只是稍稍固执了些,你莫逆着他说话,一定无事。”
  燕归反握一下殷晴手心,示意她安心,道:“我有数。”
  殷彧这人知礼守序,一向内敛克己,处事更是冷静自持,情绪少有外泄,几乎从不显山露水。然而他等殷晴离去后第一句,就是开门见山地:“我一直不喜你与猗猗过近,现在也如此。”
  这般直白不讳的语言,已是极大的恶意。
  殷彧端坐于茶案旁,正闲雅烹茶,并未招呼燕归入坐,燕归也不客气,兀自寻了个地头,掀袍落座,开口便是一句呛声,唇畔微哂,隐约讥诮:“很巧,我亦是。”
  两两相视,彼此生厌。空中寂静,只有茶沸声滚滚。
  一封信迎面打了过来,专掷到燕归面上。
  “若非猗猗钟情于你,写信苦求我勿为难于你,凭你与东方夜为虎作伥,那晚,你就该死在我的剑下。”殷晴眉尖覆雪,满目森寒。
  燕归无动于衷,微微笑着,不急不缓道:“你敢杀我吗?”
  他捡起那封信,未阅,只小心拂净信上微不可查的尘灰,收入怀中,再对殷彧道:“这世上非你一人,愿为猗猗去赴死。”
  他将一枚蛊物的解药隔空扔向殷彧:“洛欺霜所中鬼面蝉,我未催动,不然她也早死了。”
  “你等志向远大,都有未尽之事。你关心爱重猗猗,可知她不愿独留孤山,守着一条无人踏足的青石板路,你难道不知她也想去你走过的江湖看看。你做不到陪她行万里路,可我能,她去天涯海角,我都能随她一道。”燕归回视着殷彧,目色坚定,毫不动摇:“你必不能将她困在昆仑一辈子。”
  “你又知道什么——”殷彧唇角轻扯,似抿出了很淡的一抹笑,透着不易觉察的苦涩之意,他端起一杯茶,饮尽手中杯,再看向燕归,目光极深远,仿佛要将他审视到底。
  不知过去多时,殷彧终究未再说什么,他扣下茶盏,只道:“若你食言,敢让吾妹伤心,我必要了你的命,将你挫骨扬灰。”
  燕归与兄长在里头不知道说些什么,殷晴独自坐在外厢发呆,视线落在屋里那盏摇摇荡悠的灯影,恍然着,就想到仍在江南时,与兄长去信那晚。
  灯也在夜里晃,落下稀拉的影子。
  那会天已蒙蒙亮,燕归折腾了浑身的伤,已然晕厥,她不知如何落笔,便支着下巴,看着窗沿,小舟外淡云疏雨,有冥冥风吹来雨丝,沾湿小笺上“殷彧吾兄,见字如面”,零星的,也淋到殷晴脸上,凉丝丝。
  在江南这半月,总是多雨,她仿佛有所悟,便拾笔,拨灯而书。
  “殷彧吾兄,见字如面。
  自琅琊不别后数月,我已至江南,江南之景不同昆仑,四时多雨,日观潮,夜闻雨,我提笔时,小雨正敲窗,丁东未止。
  闻帘外细雨潺潺之声,总让我忆起幼时,昆仑千山四季,不灭风霜,听寒风拍窗,呼呼啸啸,可比这嘈杂许多,我常见兄长于雪中练剑,那时,我便觉雪之皎洁若吾兄。今夜又逢雨,我念及兄长音容笑貌,犹在耳边,故书信于此。
  我自小便知,吾兄气概磊落,心志发扬,恪然守礼。师尊亦曾言:彧形若清风朗月,行如千丈松石,高洁清逸,风雨未可摧折,可堪大用。
  这些年,我得师门、兄长庇护,乐以忘忧,逍遥自在,不曾受半点催折。而兄长一人一剑,走过天南海北,遇见过行行色色的人,看过各式各样的风景。我闻之,无不生羡。
  时至今日,至我提笔时分,夜夜午夜梦回之时,亦怀念儿时昆仑千重雪,与兄长于山中孤风冷剑,空山听雪的岁岁年年。
  可是兄长,你可还记得你初登英雄会那年,我早早由师尊书信知你欲回昆仑,一连七日于山脚苦等,只愿吾兄回山,一眼便能见到我,便与我说上沿途之人,之物,之事,所见风土人情,所历风雨波折。
  兄长如树,从小至今,亭亭如盖,为我遮风挡雨。我知兄长志在四方,恪守昆仑门训,提剑为苍生,但我已长大,已至兄长初年下山的年岁。兄长可知,我亦为少年,亦怀抱一颗朝气蓬勃的少年之心,亦渴望追随兄长脚步游历四方,不甘于平庸碌碌,终身受师门庇护,无知无畏,泯然众人,莫说行侠仗义,且以己之身,看一看这大好河山,便了了心愿。
  我愿做出海之月,而非归山之云。因此我收好行囊,黄汤作胆,私离宗门,一走了之。
  我深知此举莽撞无礼,有愧于师门师尊师兄养育之恩,孜孜教诲。亦知我无武艺傍身,“闯荡江湖”四字何其艰难险阻。但一路行来,我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,若非如此,我不会行这万里路,看这千变万化的风景,于夜雨漏舟,书于兄长。
  凝笔言多,见字惘惘,不知所云。然,今日去信兄长,非追忆过往,但以拳拳之心,苦求兄长一事,稚童之时,每每求于兄长,总扮哭耍赖,多得兄长爱重,此举无往不利,回首幼时之景,犹在昨日。
  我下山未久,便遇一人,其名燕归,字不恕,乃云南苗疆人士,其师从之门,擅蛊,然江湖多以蛊门阴毒斥之,我与不恕一路相伴游历,诚然,他为人倨傲,不晓变通,但护我,爱我,与他相处,如饮甘饴,欢喜犹不自胜。
  我与不恕,由琅琊,至兰陵,江南,行千里路,共经风雨,互诉衷肠,两心相悦,愿与其永结同心,父母早逝,至亲唯留吾兄一人,此事我不愿瞒于兄长,诚书于此,万愿得兄长首恳,祝福于妹。
  一句一句,洋洋洒洒写了许多。
  至落笔时,天色大好,小舟仍在风里轻漾,殷晴伸个懒腰,窗外水光如锦叶如烟。
  “夜寒露重,愿兄安好,勿忘添衣,妹心甚念。”
  寒灯纸上,情意悠长,绵绵书也不尽。
  将信送走时,殷晴想,念念不相忘,她与燕归总会再见的。
  两人在昆仑山待足七日,殷晴不舍告别师尊,汀兰,汀鹤等人,末了她含泪辞别兄长,殷彧最后一次将她抱入怀里,温声拍着她的背对她说:“只要猗猗快乐就好,不要哭。昆仑永远是猗猗的家,是你的倚仗,没有任何人可以欺负你。若是想昆仑了,我便去接你,可好?”
  殷晴目中泪光盈盈,重重点头。又被燕归横插一脚,揽在身后,他笑容淡淡对上殷彧:“我会每年带猗猗回来看望‘兄长您’。”
  驾马而去时,殷晴脉脉相望,燕归亦跟着回首远眺昆仑,去岁来时,池塘雪未尽,今日离去,桥上柳枝青。
  他心中感慨万千,一年有余,他终于可正大光明地迎回猗猗。
  得偿所愿。
  他要对殷晴很好很好,比殷彧对她再好上百倍千倍,不,万倍。再不让她哭得这样伤心。
  送别殷晴离去后,开阳长叹:“既不想猗猗远去他乡,又何苦不令我告诉她。”
  殷彧未答,岿然许久,愣愣望着人影渐远,在积雪里徒留两行脚印。
  洛欺霜轻声道:“若她知晓父母为魔教所害,而燕归与东方夜勾结,凭殷晴至纯之性,未必肯随燕归而去。”
  良久。风雪里飘来一句:“此事…我一人承受足以。”
  “我将她护在身侧,也只愿吾妹此生平安喜乐,无忧无虑。若她知晓这些,或会为我,为父母,固足昆仑。”
  “但我不愿,毁她所喜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