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30章 愿长如一夜
  一年冬寒时,霸相府满府去山庄里粿寒,结果第二天下了暴雪。旻国从来无雪,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雪,兴奋地像是个三岁的小孩子,明伯伯给她上早课的时候魂就飞走了。结果汪若戟仿佛早料到她会学不进去,早课也没让她上完,就允了她在山庄里胡闹。
  她玩性大起,那是恨不得满地打滚了,一头扎进雪堆里就不出来了,团了许多雪球到处跟人对打。打陈鹭,陈鹭不敢还手最后干脆跑了,打陆叔,陆叔光笑。打明伯伯,愣是打不着。瞅着汪若戟坐在檐下秉茶,身后心腹正与他汇报什么,他微微蹙眉。
  她一时恶向胆边生,团了个个儿大的,朝着汪若戟就砸了过去。
  结果刚好那时日是王师傅执勤,他也不知怎地就没拦着。
  那雪团子正中了汪若戟的脑门上。
  老大一声了。
  满院那是一片死寂,每个人的脸上从惊愕到发白不过一瞬间的事。那雪缓缓从汪若戟的脸上掉下来的时候,她还记得她的心就跟那雪进了衣服里头似的哇凉哇凉的。
  “嘿嘿嘿嘿。”她干笑,扭头就想跑,结果被王师傅提溜着拽到了汪若戟面前。
  汪若戟没笑,还挺严肃地盯了她半天,许久放下茶杯,把她的手抓到了手里。“别总孩子气,注意点身体。”
  那时,他的手好热,好暖的。
  像……
  像什么呢。
  墓幺幺仰起头来,看着眼前这幢别致的院落。
  夜风从那空荡荡的院落里吹出一片花香,香香的,暖暖的,像他落笔时的墨香,像他秉盏的茶气,像他翻开的书卷。
  是啊。
  她笑弯了眼睛,她想到像什么了。
  像那满路荆棘,春已暖,花已开。
  星光在她脚下溅起一路长河,蜿蜒至那院上简朴的一块木匾之上。
  “琢心。”
  她到了。
  这是汪若戟的住所。
  ……
  圣帝果然不会放过这里,这处比起任何一个朝官的住所都要简单上太多的二层小楼,里里外外被人搬了个透彻。甚至掘地三尺,连地基都被挖了出来。楼梯已经没了,她不得不纵身一跃,踏着生灭力翻过阑干踏上二楼。
  她拿出一个灯珠放在了房间的灯架上。
  琢心苑虽然有天下第一苑的称号,汪若戟虽又被称为大隆最为贪腐的命官,但怕是世人也很难想象,他的起居其实简单至极,甚至还不如一些乡绅讲究。
  这二楼傍山而建,是他的卧房。可是他的卧房里,一大半的空间都被书架所填满了。汪若戟是一个极度自律的人,他不管多晚从书房中回来,也会在卧房之中再读一会书。如今这卧房里已经被人搬空了,为了防止有什么机关,东倒西歪的书架都被砍成了稀烂,根本见不到任何书卷。这些书架上大部分都是汪若戟珍藏的各朝各代的诗词名家之作,价值不菲,会被查收也是理所当然。
  这样一个被世人所诟病的大奸大恶之徒,会是这般潦倒落遢。
  他的卧床前摆着一张正案,他时常秉烛熬夜。
  有时候她都睡了,还见得他这边亮着灯光,第二天与日光同熄。
  可见他,仍是神采奕奕地已端坐在正厅,捧着一盏茶,慢悠悠的喝着。
  有时候墓幺幺总是奇怪,你一个凡人,为何每次见他都神采斐然,温润如玉。
  不管何时何地,他始终游刃有余。
  ——他洞知这人世万物,像他知晓端着的茶有多热那般平常,像他知他昨夜看过的那首诗是谁人所写那样轻松,像他知他永远……不会错。
  不会输。
  她忽狠狠地攥紧了手指。
  蓦地。
  眼角余光瞥到角落灰尘里一片小小的白光。
  墓幺幺走过去抬起那些破烂的书柜,将那片白光捡起来。
  是一片破碎的纸页。
  她一眼就认出这般慨然如锋的字迹,是汪若戟的。
  正面是一副残缺的小画,画的应是节日图,可是画被撕碎了也有许多脏污,画中人已有好多看不清楚头脸。有人在放烟花,有人在提灯,有的在挂灯笼,还有人在围桌而坐吃着晚饭。
  她忙捧着那残画走到了灯珠旁,借着那灯光仔细的看着。
  画面终于看得清楚一些,可手中这半幅残画好像重如万钧鼎,压得她手指开始不住地发颤。
  团团天上月,昭昭人间圆。花开火树通宵灿,灯拥鳌山彻夜明。漫天的烟花,遍地的灯火。喜气祥和,人间一片喜乐。那画卷中的一家,也是如此。
  提灯的那个衣着是蕙枝嬷嬷,放烟花的是陈鹭,提着灯笼朝上挂的是陆叔和几个静夜卫。几个丫鬟张罗着站在一旁招呼着吃饭,桌子上坐着的是润明伯伯,李师傅王师傅和大管家。
  而正中央——
  被撕去头脸的人,只能看见他歪着脸噙着一抹笑,在她旁边那个少女站起身来,亲昵无比地凑在他的面前,用勺子舀了一颗汤圆,递到了他的唇边。
  那个少女绿色的眸子,在整个花枝招展遍布喜气红色的画卷里是那样的引人注目。
  她很是熟悉那个少女的脸。
  那是她。
  是她墓幺幺。
  那么,那个人……那便只能是汪若戟了。
  可是——
  那样的笑容。
  那样不谙世事,纯真甜美的笑容。
  那样亲近与人,那样直白利落的深爱,那样恃宠而骄的娇柔,那样满眼都要溢出的深情。
  她……从未给过他。
  墓幺幺颤巍地将手中的画卷翻了过来,上面有汪若戟提纂的一句排诗。
  “尝羡人间蹉跎客,元宵团圆过。百年三万六千夜,愿长如一夜。”
  ……
  喉头一甜。
  一片血点为这句话纂上了猩红的注解。
  墓幺幺摇摇晃晃地捂住了嘴,靠在了墙上。
  眼前的字字句句像是尖锐的针线,生生穿过墓幺幺的瞳孔,带出一片血肉淋漓入骨附髓的剧痛。
  她终是在这时读懂了汪若戟那难懂晦涩的一生。
  想如那市井凡人一般,过一个平平常常的一生,过一个或苦或穷但一定团圆一定美满的元宵。
  然后百年如一年。
  三万六千夜,永如一夜。
  团圆,安宁,且美满。
  ……
  狐玉琅万般手段也不曾毁灭过的理智。
  圣帝一连数道圣谕也未曾摧毁过的淡漠。
  手刃兄族满身骂名也未曾被摧毁过的坚强。
  在这一瞬间——
  兵败如山,溃不成军。
  这些年来历过剜骨剧痛,经过侮辱桎梏,也从未摧折过的脊梁在这一瞬间瘫软成泥。
  她虚弱地像是一个耄耋老人,靠着墙缓缓地滑倒在地上。
  她紧紧地抓着手中的残画。
  将头蜷缩埋在在膝盖之中。
  像一个被家人抛弃在路边终孤苦终无依的孩子那样——
  哭了起来。
  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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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三更。
  今天三更字数足足送上。
  爱你们~