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时赶山记 第116节
  两人彼此信任,商量起事情格外简单。
  霍凌与廖德海定好过两日来接人,他揣着东西离开客栈,在镇子外等了等,恰好等到了陪肖明明进城卖包子的林长岁。
  生意因为林长岁进山和家里收谷子停了几日,再来时好些人等着买,比预想中早了一个时辰卖完。
  他们三人搭了一辆进城卖菜的驴车,到家后霍凌迫不及待地进门。
  霍峰想和他说话,结果喊了两声都没把人叫住。
  也不是什么急事,他懒得再追上去,喊来霍英嘱咐道:“一会儿你小叔出来,让他直接去地里找我。”
  霍英答应下来,继续陪大个儿和黄芽儿扔球。
  不过只有大狗在家,两个小的中午开门时跑出去玩了,到现在还没回来。
  与此同时,屋里,颜祺已经拆开缝线,打开了装土的布包。
  土就是土,不是多么光鲜的东西,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泥土特有的土腥味,可他的眼泪却毫无征兆地飞快涌了出来。
  霍凌赶紧给他递帕子,擦了几次才算止住。
  小哥儿用力吸两下鼻子,又去看另一包种子,他认出其中几种。
  “如果全都倒出来,慢慢分,应当也能分开,实在分不开的就一股脑种下,等长出苗子来,是菜的就移进菜地,是花的就挪到别处。”
  霍凌抬起手背贴了贴夫郎的眼睛,洇湿的睫毛为那块皮肤带来一层湿漉漉的热意。
  “到时起了坟,可以把花草种去那边,年年开着,你去找爹娘说话时还能瞧一瞧。”
  颜祺破涕为笑,他最后用帕子揉了揉眼。
  他已经是关外赶山客的夫郎,爹娘的坟头也将立在白龙山中,过上两代人,或许就无人知晓他的来路。
  可他记得,霍凌记得,孩子记得,便足够了。
  ——
  廖德海来到下山村,在霍家吃了顿地道的关外农家菜。
  席上有新宰的小公鸡配榛蘑,买来的排骨烧豆角,猪肉炖粉条,水里摸的蝲蛄直接进锅白灼,再配上颜祺拿手的凉拌老虎菜,烙的酸菜馅饼,还有其余几道家常菜,给人吃到饿着肚子来,饭后捧着肚子在院子里来回溜达,才勉强消了食。
  当晚直接留下住,方便一早进山,颜祺抱着孩子去和叶素萍凑合一晚,三个汉子睡一张炕。
  这趟进山依旧是五人,赵辰生留下看着他老爹。
  骨伤过去这么久,按理说早该长好了,但兄弟俩看出老爹偶尔行动还是不利索,一问才知他会趁着儿子进山时偷偷干重活,还嘴硬说自己扛得住。
  犟种老了还是犟种,兄弟两个气得倒仰,他们好不容易拜了霍凌当师父,想着靠赶山慢慢攒钱,补上之前家里的亏空,现在却发现一时看不住,可能还没捂热乎的钱又要送给医馆。
  赵辰生被激起了气性,也不一门心思惦记赶山挣钱了,他主动留在家里看管老爹行踪。
  别看他年纪小,但这事上比他哥管用,嘴皮子一张,家里没人说得过他,而且到底是小儿子,难免多受些偏爱。
  他料定他爹不敢真的揍自己,想揍也揍不动,再不济还能跑。
  少一个赵辰生,多一个廖德海,上山的速度并没有什么变化。
  路程过半,看得出廖德海累得直喘粗气,但短暂歇息后依旧能跟上。
  他一路走,一路看,直说白龙山深处和他想得不太一样。
  “这里的林子密,树很高,和关内我翻过的那些山不一样,人在其中,心胸和眼界都觉得疏阔。”
  话说完,没人接茬,霍峰摸了摸鼻子道:“廖老板,什么叫疏阔?”
  霍凌低头笑了笑,其实他也没怎么听懂。
  “我想想该怎么说……”
  廖德海琢磨道:“用你们关外的话讲,大概是不憋屈?”
  霍峰还是没懂,怎么进了个山眼界和心胸就都能打开了,但他能听得懂“不憋屈”,于是指了指霍凌道:“怪不得您和我家老二投缘,他也爱进山,在家憋闷,一进山就撒欢了,谁不让他进山就跟谁急,现在孩子才丁点大,就惦记着以后带进山过日子。”
  “如果孩子以后不想留在山里呢?”
  廖德海问。
  霍凌坦然道:“那就送他下山,等把他养到不用靠老子也能吃饱饭的以后,我们夫夫两个进山养老。”
  “如果我家附近也有这么一座山,我也会想过这种日子。”
  霍凌笑了笑,“廖老板,有些话不能说得太早。”
  此言一出,廖德海本还有些不服气,然而没过几日,他就知道了白龙山的厉害。
  雪季之前,野兽都在加紧囤膘,院子外来了虎,来了猪,屋里进了蛇。
  外出采山货时还与两只放哨的狼远远打了个照面,幸好有狗警戒和威慑,人群和狼群默契地各自后退改道,没有碰到一起酿成大患。
  廖德海开始发现自己在山里并不能睡个好觉,也开始懂得为什么明明一家兄弟,缘何霍峰会选择下山种地。
  “这地方,偶尔来一次还行,成日住着,我怕是要折寿。”
  光是想着在家睡觉时,可能有猛兽在门前墙边经过,且说不准会企图破门而入,他的心脏就已经快从嗓子眼蹦出来。
  “年纪大了,没年轻时候能吃苦,还比那时候更惜命。”
  撇去这些,白龙山的好处却是一时半会儿说不尽的。
  霍凌带着他,不用教任何技巧,单纯地满山乱跑。
  打松子,捡核桃和榛子,期间等到林蛙下山,他们分头去溪水中搭网口,把滑溜溜的林蛙逮住,分出公母穿绳晒干。
  廖德海玩得足够爽,运气也足够好。
  在他加入“压山”后的第三日,霍凌挖到了一株“灯台子”。
  霍凌熟练地在就近的树干上刻下“老兆头”,此次采到的山货中的全部松子和野山参,以及总共一百斤核桃、榛子等被廖德海买下。
  分账还是老样子,不算尚是学徒的赵寅成,四人先行均分,然后由霍凌取走林长岁和廖德海应得的三成。
  廖德海的这三成,在山货价钱中直接减去,等于他以极好的价钱进了一批新货,当中还包括一株参。
  赵寅成没得银钱,但得了不少东西,换算成银子绝不算少。
  讲究师徒规矩的同时,霍凌也在尽可能给赵家些力所能及的关照。
  寒月初,初雪尚未至。
  霍凌和颜祺备了好些路菜和冻得结实的肉食,送随大商队入关的廖德海离开保家镇。
  同月中,庙前街馅饼摊搬进了临街的小铺子里,正式开张。
  第112章 雪与春
  “庙前街馅饼迁址重开!十月半施素饼三百!素包一百!另有热粥汤可取!”
  “肉馅饼平日八文, 今日只要六文一个!”
  “皮薄馅大!好吃不贵!”
  “走过路过,看看尝尝!”
  铺子门前街上,人流涌动, 赵辰生手拿铜锣, 高声喊着自己现编的词, 起初还没太开嗓,后来喊起劲了, 嗓门越来越大,愣是在大冷天里喊出一脑门的汗。
  身后临时搭起的布棚子下,放着一条长桌,左侧两只木桶, 里面盛放着热腾腾、黄灿灿的大碴粥,当中不仅有苞米碴子, 还有大粒的饭豆,哪怕不吃别的, 单喝一碗这个粥, 也能混几分饱。
  右侧两只圆簸箕,一只里面摆着素馅饼,另一只里面摞着素包子, 粥汤人人都能领一份,素馅饼和素包子则只能选一样。
  肖明明和颜祺正在铺子里现包,每出一锅就往外送来, 若有要肉馅饼的,则要穿过棚子, 往里走两步。
  至于霍凌,他站在最前,手持一把大勺, 挨个接过排队的人递来的碗,往里盛粥,另有林长岁蹲在炉子前卖力烧火。
  说来庙前街馅饼这个名字,还是去年十月半时靠着施饼打响的,从那以后到现在,镇上也一直只有两家现包现煎的馅饼摊子,除了霍家的,就是大兴街卖筋饼那家,各卖各的,口味参差,互不打扰。
  而今年搬进铺子,依旧赶上十月半的关口,的确是有缘,他和颜祺把今年的施饼数额增到了三百,还额外添了粥汤。
  家里现今田地多,在粮食上自然而然跟着大方了不少,却没想到林长岁和肖明明听说后,也说要捐上一百个素包,搁在霍家铺子里布施。
  这夫夫二人,靠着林长岁秋日随霍凌进山赶山时的分利,以及平日里卖黄米包、豆包的进账,手中日渐宽裕,吃穿上自不必说,更不用再为林母的药钱担忧,现今唯一称得上心事的,唯有肖明明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。
  自从颜祺生了小七,肖明明时常去照顾着,愈发打心底里想要个自己的孩子,抱在怀里香香软软,还一日一个模样,今天会笑了,明天能认出熟悉的声音了,后天可以抬头了,着实教人看在眼里,喜在心里。
  他和林长岁为着这个,上个月初一才刚去城隍庙敬了香求了符,回来后和颜祺闲话时突然说起,小七哥儿好似就是寒月里有的,大概在施饼之后,虽不知是不是真的有关联,但做点善事总没坏处。
  再者,拿钱做一百个素包给大冷天饿肚子的人,总比丢进寺庙功德箱里更值得。
  总之在场的几人有条不紊,皆有事做。
  “端碗底,拿袖子垫一下,当心烫。”
  霍凌又盛好一碗粥,来取粥的小姑娘挂着鼻涕,看起来只有七八岁,身后还有个更矮的小哥儿,和霍英差不多大,或许更小。
  原本两人是牵着手的,这会儿看到他姐姐的手被粥碗占了,改作扯着她衣裳。
  霍凌不由再次开口,“你们是两个人,这碗喝完,还可以再来领一碗。”
  小姑娘忙道:“谢谢善人老爷!”
  又让小弟也跟着谢。
  十月半的日子,路上有不少施饭食的,她带着小弟一路领,领到就端回家倒进罐子里,现在天冷,再加点水煮一煮,多攒一些能喝好多天。
  不过她不敢把罐子拎到街上,怕有些店家看她领得多,不肯再给。
  可穷人家又能怎么办,一碗粥汤只够撑两日,饱一天饿一天,到了第三天就熬不住了。
  不过现在去过的几家里,刚刚这家的粥是最厚的,粮食也是最好的。
  她有点不舍得和其它的混在一起,端稳了后走到一边的墙根下坐着,让小弟先趁热喝一口。
  小哥儿对着油纸里的馅饼咽口水,但知道那是要留到最后吃的,因此小小地喝了一口粥,然后往回推了推。
  小姑娘便凑过去,也喝了一口,里面有碴子有豆子,嚼了好半晌才舍得咽。
  对此,霍凌难免多看了几眼,这是今天来排队的人里最小的孩子了,怕是岁数加起来都没有十五。
  他记下姐弟两个的长相,想着下次要是再遇见他们,能帮就帮一下。
  孩子和大人不一样,又是姑娘和小哥儿,比小子谋生更难,且还容易招歹人,说是能给口饭吃,实则不知把人拐到什么地方去做下九流营生。
  他过去就不是心肠硬的人,现在当了爹,更看不得这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