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3章
  “为什么呢?”符遥一张开嘴,情绪瞬间就失控了,是那种孩童头一次面对陌生狰狞的世界恐惧得哇哇大哭,拼尽力气地挥舞手脚,“是因为那个mp4吗?你知道我本来就想把它送给你的,我根本就不在意……”
  “可是我在意。”许静打断她,无奈、心酸、绝望……种种情绪统统一闪而过,最后化成了被雨淋湿的平静,“同桌,你知道那个mp4是怎么没的吗?我怕弄丢,不敢放学校,更不敢放家里,每天藏在书包随身带着,最后还是被我弟发现了。我扑上去抢,没用,还被我弟踹了几脚,我妈骂我是白眼狼得了失心疯,有好东西给弟弟用怎么了,果然我弟没多久就搞坏了。”
  “我不敢告诉你,我怕你从此再也不愿意跟我打交道了。”许静垂着头,脸上不知道是雨是泪,“我瞒着家里偷偷去打工赚钱,每天从饭钱里省一点出来,攒了一两个月吧,只攒够这么多。”
  符遥大口大口呼吸着,挣扎说:“这明明不关你的事……”
  明明是善意举动,最后却成了压死对方的稻草。
  这瞬间,符遥仿佛看见了所谓命运,在幽深无垠的水底,海草一般缠上来,死死扼住咽喉。
  “类似事情发生过太多次了。”许静垂下头,明明只是十几岁的年纪,眼里却满是疲惫,“最近班上要交学杂费,我做了好久心理建设,鼓足勇气向我妈开口,我妈却笑起来,问我,‘你不是偷偷在书里藏钱了吗?’”
  “我一下子就明白她又把钱拿走了,哭着说那是要还同学的,她说你那同学那么有钱买mp4这种玩意,你求求她不就行了。至于学杂费,你们班主任老曾不是一直很关心你吗,让他好人做到底呗,像上次一样帮你垫付算了。”
  “我妈还说老曾惯装什么好老师,其实不过是个骗女学生上床的货色,你们沈老师不就跟他搞到一块儿去了吗……还有好多好多难听的话,我复述不出来,就是这样,身边所有帮助我的好人,都只会被我拖下水,我根本没有脸再面对你们。”
  符遥哽咽得说不出话,只能拼命摇头。
  她在这一刻才深觉无力。
  许静早就深陷泥沼,自己天真以为搭把手就能帮她,实际上只延长了她痛苦的时间。
  “我妈觉得我心野了,周末也不回家收拾做饭,私底下还偷偷攒钱。”许静自嘲地笑笑,“我妈原来就不想让我上普高的,要是去技校中专,出来直接就能打工赚钱。我妈嘲笑我学人家考大学,也不看自己有没有这条命,她死也不会让我有机会飞出去……我这回联考上了五百分,但我妈已经不打算让我继续上学了,我是特意回来跟你道别的。”
  许静往前走了一步。
  “别——”符遥立刻尖叫起来,痛苦地跪倒在地,“你不是问我,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吗?”
  空中响起轰隆雷鸣。
  许静肩膀颤了颤,没回头,没说话。
  “如果你已经没有留恋了,许静,我不会劝你……但我明明感觉到你不愿意放弃自己,你不愿意成为你妈那样的人,就连自杀也是为了表示对生活的反抗。”符遥没管她的反应,自顾自地说下去,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,“可是许静,我很喜欢你,想和你做朋友,这个理由够不够让你留下来?”
  闪电映出许静苍白的脸。
  她捂住嘴,身子躬成小小的虾米。
  “我知道现在的你可能不会相信,但我向你保证——”符遥声音盖过那雷声,在心底引发震颤,“你以后会上一个很好的大学,远离这里的一切,你会遇到很多新的人,哪怕磕磕绊绊,未来一定会变得越来越好!”
  楼下传来喧嚣响动,有人在拿喇叭喊她的名字。
  许静却突然觉得疲倦,甚至不愿抬头。
  “这才是人生精彩的地方,不是吗?”符遥站起来,抹掉眼泪,踉跄着向许静伸出手,“我曾经喜欢上一个人,他手腕上有一条自残的伤疤,非常深,我能想象到他当时有多痛多决绝……不要杀死未来的那个自己,给她一个机会,也给所有爱你的人一个机会。”
  一步、两步、三步……
  手碰到许静胳膊的瞬间,符遥使出浑身力气往后一拽,把人硬生生从天台拖下来,双双摔倒在地。
  暴雨下个不停,连身体都变得湿冷僵硬了。肾上腺素似是在逐渐失去效力,脑子却滚烫得厉害,一千万个想法在拼命旋转,符遥搂住许静,把脑袋搁到她脖颈处,沉重地呼出口气,却忍不住笑出来,“……谢谢。”
  谢谢,你愿意相信我。
  谢谢,你终于没有选择放弃自己。
  天台的铁门被推开,一群人冲进来,符遥感觉到自己被人腾空抱起,她死死拽着许静的手却怎么都分不开。
  “是我。”谢一舟说,他把符遥耳边濡湿的碎发拨开,甚至顾不上旁边那么多人在场,亲自用额头去探她的体温。
  “许静……”符遥不适地皱起眉,喃喃喊出这个名字。
  “嗯,许静没事。”谢一舟低头,宽阔的肩背为她挡去飘摇风雨,胸膛剧烈起伏,语气是一如既往地沉稳冷静,“沈老师说会看着她。”
  沈老师啊,沈老师……
  那就好。
  符遥被谢一舟哄着劝着,任人一点点掰开手指,脸朝里侧,如脱力一般倒在他怀里。
  ……
  闭上眼的那刻,意识彻底陷入混沌。
  雨停了吗。
  午夜时分,符遥睁开眼睛,周遭的一切都温暖而干燥。
  热源就来自身边的人。
  “谢一舟?”符遥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整个人趴在他胸膛上,像树袋熊似的舍不得撒手。她一骨碌坐起来,头顶正好命中谢一舟的下巴,“砰”一声巨响,“许静呢?”
  “嗯,我没事,多谢关心。”谢一舟倒抽口气,揉着下巴看她,“沈老师把她带回家了,你忘了?”
  “哦。”符遥恍惚地应了一声,片段闪回,一幕幕记忆在眼前倒放,心跳加速,她还怀疑是不是做梦,恳切的眼神望向谢一舟,“她真的没事了,对吧?”
  “对,”谢一舟叹了口气,把人重新捞回怀里,用指节缓慢梳过她的发丝,“真的没事,大家都很好。”
  不知怎的,这样的符遥看着让他格外心疼,惊慌失措,像失了窝的兔子,昏睡时一个劲地往他怀里钻,手边摸不到人就闹。
  他找老曾拉火警的时候心头特怕,天台上远远望见她俩,符遥整个人失魂落魄往前扑,假如许静真跳下去了,她估计这辈子心里都过不去。
  “这里是海螺屋?”符遥松了口气,打量起卧室熟悉的布局,房间外还隐隐约约传来抽泣声,“……谁在外面哭?”
  “余哥。”谢一舟给她倒了杯水,仰面躺下,揉了揉眉心,“他听说许静的事,老毛病就犯了。”
  “老毛病?”符遥边喝水边问。
  “见不得人受苦,尤其听不得女孩子自杀,一听就容易应激,大老爷们提着酒瓶哭得哗哗的。”谢一舟看她一眼,放轻声音道:“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余哥家里的事?”
  符遥摇头,沉默着把水杯放床头柜上,重新窝回他怀里。
  在这样的晚上,听了那么多故事,其实已经远超出她承受范围,又不忍心不听。
  “没什么复杂的,余哥他爸是个老赌鬼,又有酒瘾,每次赌输钱或者喝醉了就喜欢揍他出气,从小揍到大,余哥一听见他爸声音就犯哆嗦。不敢跑,跑了下次打更重,三天三夜下不来床。”谢一舟似是感觉到符遥畏寒,将嘴唇覆在她额头上,手【踏雪独家】心在她胳膊来回搓着,两个人像冰原上互相依偎的企鹅,不带情欲地紧密贴着,凝视天花板的空白,“最后一次,余哥快被他爸弄死了,躺在地上喘不出气。”
  符遥睫毛抖了一下,不自觉咬住下唇。
  “是他妈救了他。”谢一舟喉结滚了滚,像在吞咽刀片,“你可能不了解,余哥他妈是个温顺到极点的女人,唯唯诺诺顺从听话,街坊看着都叹气。生平唯一一次反抗,就是为保护孩子举起刀,把他爸捅死了,然后一个人,从楼上跳了下来。”
  符遥捂住嘴巴,听见余望在外头沙发上呜咽,绝望如困兽。
  “余哥连根手指都动弹不了,躺在地板,眼睁睁看着他妈跳下去的。”谢一舟闭上眼睛,“民警发现他的时候,还以为余哥疯了,眼睛睁得血红,张开大嘴嗬嗬乱叫,谁都不敢靠近。”
  “……为什么?”符遥泪水一下子涌出来,胡乱抹到谢一舟胸前,手指攥着他衣服,声线颤抖着问:“为什么这个世界上都是好人在受罪?”
  第89章 希望二
  很长时间,屋里屋外一片寂静。
  “这个问题,我也回答不了你。”谢一舟哑着嗓子,手一下一下地在她背上轻拍,“但是我能告诉你这个故事的结局,余哥最后活下来了,他挺过去了……所以许静也会好起来的。”